KEEP:长诗:手握木工笔写作,树林的气息走进我房间

以下为赵柏田的长诗《写下》节选

78.

如今,我说到某个事物,总是想到它背后的另一个事物,比如一件刚换上的外套,它久违的气息让我闻到了那一年早春青草的气息。我穿着这件外套,参加了外祖父的葬礼,又淋了一场大雨。

比如这本叫《佩德罗·帕拉莫》的书,它的背后是一次不长不短的旅行,五月的长兴县和一个小个子的小说家朋友。

说出一个事物,然后发现这事物背后的另一个事物,发现它们之间的联系。广大的世界不也是这样联系着?这就是他——从一块小茶点里回想起整个贡布雷庄园的伟大的哮喘病人创造的新美学。有谁能领会他凭此创造出一个世界的喜悦?我是什么时候成为了这新美学的信徒?

因此我可以说了:这个春天的后面站着另一个春天,这本书的后面站着是另一本书

79.

一座落雨的城里总有一些人站在窗前

他们刚从雨中回来像一只只淋湿的鸟

现在他们看起来悠闲多了心情仍是一把皱巴巴的纸币

这群神情忧郁的男人肯定有过什么迫使他们匆匆奔走

他们到了家仍感到不安

像躲雨的鸟茫然地在阳台上踱步

他们的心上压着大石头没有谁把石头移开

他们是一封封弃置多年的信没有地址没有收信人

80.

他是一个听到门前落叶声音都会大吃一惊的人

一个人呆在一间屋子里,看到桌上有一顶帽子

不把它藏起来或是上面压件东西,他会一整天不得安宁

他总觉得,这些帽子被孤单地丢在那里,一定包含着什么寓义

他甚至想到,在某个时刻——或许他那时已经入睡,会有什么东西

跑来把它们充满。现在他大睁着眼,躺在黑暗中,看着写字台上镇纸石

压着的一顶灰色呢帽。他看见十年前

已经死去的父亲悄悄推门进来,拈起那顶帽子,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转身就要离去

哦,爸爸,不要!他喊了一声。醒来,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已满是泪水

81.

手握木工笔写作,树林的气息走进我房间

道路铺展,鸟儿婉转在手臂

我遗落在田间的一柄锄矗立着

瓦蓝的天,钟声张着翅膀飞过

82.

大脑袋的蜻蜓,低低盘旋在村庄上空

肥胖的机翼擦着乌桕树梢,它金属的外壳闪闪发光

这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物,正一点点地升高

好脱离我的视线,它巨大的螺旋桨旋动气流,压倒成片的庄稼

时间深处的那架飞机,穿梭在忽隐忽现的云层中

它又小又寂寞,好像轻轻一碰就会再次飞走

现在我把音响开得足够大,我一边听一边吼:

马车运着春天跑过没人的工厂大门

工人在加班工作,赶制一架飞机

准备在夜间飞往月亮……

83.

我们说着房间

光线

风格

说着春天的大风

和蓝色碎花的床单

那只瓷质小杯,我会一次次地把它注满再喝干

84.

一种谁也没见过的神奇的花,被施了咒语

后半夜的月亮,锋利得可以割破耳朵

它们需要一场游行去拯救

惊心动魄的上学路,侏儒和鬼火

一场告别童年的高烧……我想起你十三岁那年去上海

融化的奶油棒冰滴落在污脏的甲板上

我好像打小生活在一个魔法世界

这个世界拒斥别人探究

而我终究辨识出了,那些让我们畏惧的事物的原形

生命里那些晦暗的物质

会损害我们的健康

但书写是命定的职责

陷入悖反的我,惟有一愿

我可以挖掘得更深:看见地底下

蝴蝶的幼虫,一直向着世界明亮的一边

85.

梦里你说,想要一个春天的花园

可以种上白茶花、蔷薇花和栀子

再引来山泉,让野花和蚂蚁作伴

这样说,你心里已经有了个花园

你还想要一个可拆卸的木屋别墅

和山顶一个可以看见星星的书店

你说着烤面包、养珍珠、钓鲢鱼

好吧,你可以把贝壳养在浴缸里

给它们手术。鲢鱼么,只要它们

愿意来咬钩,你爱钓多少都可以

煲着汤,做梦,烘饼干,读小说

我看着你,你也孩子气地看着我

早晨突然想起,昨夜书房关灯时

买给你的好吃的饼干落在哪儿了

唉,我真太粗心了——

好吧,谁吃到了他都是有福的人

86.

琥珀,不是冻结,不是死亡

它只是小心翼翼,封存起最好的时光

让它静止,不被打扰

我们可以把这十年

漫无尽头的时间分段贮藏

做成各式各样的琥珀

见过波罗的海最深处的琥珀吗

那里面完整地保存着一个世界

我们也可以,做彼此的古董商

87.

痛,加深畏惧,这畏惧感又空荡荡无所着落

如同清晨河边的雾气,事物远去留下的影子

我们如此害怕这个世界,又如此渴望以燃烧的形式融入

凛冬将至,我们都要回到出生的那个屋子里

88.

如果,今晚继续雨夹雪,我们可以说说诗经

说两千年前的男欢与女爱,说风信子、铁兰和其他各种花

也可以说说夜行火车,震颤的光线,山顶的书店

星星悬在木窗外

说吧,说出一次咳嗽,一次胃痛

一次心的紧缩,一次半夜的惊醒

说出掌心滚落的一块小石子,说出摩天轮里的大风

风夹着雪片,要把你像一块手帕吹走

给胃清洁的食物,面包、橘子,一杯开水和升腾热气的白粥

让小腹回旋起温暖柔软的气流,让手与手,在黑暗中抵死缠绵

可以把脚高高搁起,身子后仰,你尽可以热带植物一样缠住我

——要的就是最舒展的姿势,给任性的话语洪流设一道闸门

给总在偷窥的贼挂一把锁,小心避开水洼和荆棘

让大道坦荡,没有陷阱,甜蜜就是静穆对着静穆

89.

第一个梦:压着我的一双黑色靴子,一双女式的靴子

它压着我,我也主动寻求它冷艳的黑色,绒皮的热度

第二个梦:我从生活里消失了,从下榻酒店的下水道让自己消失了

为了保证安全,我先试了一次,把几粒药片从马桶冲了下去

回旋的水花中,黑色药片消失了踪影

药片化身为一个黑衣男子,在一个汽车工场

他被剥光衣服,塞入汽车底下

他顶着汽车,这沉重的生活的轮毂

90.

写下春天的一次葬礼,写下夏天的一场恋爱

写下夜晚驰过的载重货车,半夜醒来巨大的虚空

写下一个男人,一生不停地撒谎却只过了自己

写下一个放荡的女人,她的悲剧在于她过分的爱

写下一个爱做梦的人,梦中制造了一个人

这个人又反过来给他制造梦

写下两个女孩,相互爱,相互怜悯,又相互伤害和忌妒

写下一个农场饲养员,一个出租车司机,一个小号手

写下他们脸上的粉刺,每日的早餐,他们的悲伤和情欲

我今天写下的明天就要消失,甚至我一边写下

一边消失:名词消失,动词消失,我消失

它们消失的时候我学习遗忘

刊于《野草》2021年第2期

作者简介:

赵柏田,小说家,诗人。1969年8月生于浙江余姚。著有长篇小说《赫德的情人》《买办的女儿》,短篇小说集《扫烟囱的男孩》《纸镜子:七个故事》,文集“中国往事”三部曲、《南华录》《万镜楼》《岩中花树:十六至十八世纪的江南文人》《帝国的迷津:大变局中的知识、人性与爱欲》《私家地理课》《我们居住的年代》等二十余部,曾获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奖。诗歌处女作《近景与远景》发表于1997年《山花》杂志“三叶草”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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