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SD:反复阅读的优选作品《奇特的工具:艺术与人性》,直击核心非常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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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段落-----

第二部分

最后,这是新的一点:这些思想也表明了艺术为什么需要批评。批评不是报刊杂志的八卦副刊;批评是艺术的氧气。艺术总是给我们话题去思考、去讨论,可以说,它产生在批评的空间里。

这一见解有两个方面。一方面,再想一下笑话,我们不会通过解释一个笑话让它变得好笑,但是,我们已经注意到,笑话的本质是它有东西让你去领会。因此,在这一意义上,总有些东西需要解释。艺术也是这样,只是说你喜欢这件或那件艺术品永远都不是结局,可能你只能做到这样,但是如果你喜欢一件艺术作品,“为什么?”总是一个恰当的问题。如果像逻辑学家所说,假说催生的是关于真理的问题,那么,艺术作品则会催生这样一些问题:它为什么有价值?——或者干脆,这到底是什么?贡布里希说道,根本没有艺术这样一种东西,有的只是艺术家而已。如果所有这些千态百样的我们称之为艺术的东西果有某种同一性,那就是它的故事。艺术,若说它是种什么东西,那它就是一个历史大故事。贡布里希是在对“艺术回避定义”这一事实作出回答。它拒绝被还原为一些基本属性。

另一方面,艺术提出的这一挑战——不仅包括这件或那件作品到底有何好处,还包括这幅或那幅画、这行为、这物品、这装置无论在何种意义上到底算不算得上是艺术的问题——是艺术最基本的关注和问题之一。艺术自身就是它的问题。艺术,无论它还与别的什么相关,它总是要与其他艺术、与艺术家、与观众、与教师与学生密切地联系在一起。艺术自身实际上就是一种批评实践。

第9章

还记得小时候感到无聊透顶的日子吗?

我记得有一年的夏天,放暑假,现在回忆起来,仍然觉得它是那么的漫长,长得不可思议,长得漫无尽头。闷热,没完没了,自由散漫,没有组织,烦躁不安。苍蝇嗡嗡地叫着。我成天与弟弟打架,无所事事。父母遥不可及。

一般说来,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空间让你感受这种极度的无聊。随着人慢慢长大,生活围绕着项目、计划、需求、目标被组织起来,这些活动纠合在一起,其结果就是时间飞速地逝去。或许我们会偶尔驻足关注一下节奏,但很快又会被更为重要的意义和组织所俘获。甚至有人会说,我们的日子还不等开始就结束了,因为我们现处的时刻早已被定义为与尚未发生事情的联系,与目的、意义和计划的联系。

这当然是好事,这是必须的,这是我们的成就。我们的生活不是一种匆匆忙忙的机械状态,不是碌碌无为、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它是我们成长的标志,用约翰·杜威的话说,是我们完整的标志。我们的生活不只有一系列的感觉;它们包含了丰富的、需要名状的经历——威尼斯的晚宴,购物,垒球比赛,我在柏林的那一年——时间流逝,这些经历整合在一起。成年人不会感到无聊,成年人不可能感到无聊,因为那种独特的、隐隐有些痛苦的情绪状态,那种没完没了、毫无意义的被困感觉,只有在没有组织、没有计划、没有任务、没有责任的状况下才会出现。在成年人的生活里,无聊出现的前提条件是不存在的。

这与艺术有什么关系?

我的猜测是:所有这些都与艺术息息相关。

成年后,只有站在艺术面前,我才有那种最为近似的感受,再次重温童年那种丰满绚丽的无聊。不要误会!我热爱艺术,艺术是我的工作;我研究艺术,我在一个艺术家庭里长大,艺术对我非常重要。

但是,我很难想出还有什么比看演出更无聊,比走进美术馆——又是美术馆——更令人恹恹欲睡的事了!墙上挂满了画,它们近在咫尺,却默默无闻,了无表情,拒人千里,至少乍看上去是这样。

不只是那些糟糕的艺术才可能像这样引发你的焦虑感受,漫无尽头,被困其中,一无所获。站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或是弗里克美术馆,或柏林老国家画廊里——这些在我看来近乎艺术圣殿的地方——在熟知和喜爱的作品面前,我同样会发现自己彻头彻尾地冷漠如霜,像是一个人打不开开关,作品处于关闭状态。以这种“待机”状态在艺术上浪费时间实在是一种折磨。

艺术是什么?它为何对我们重要?我猜想,艺术的枯燥可以给我们提供一定的线索。无论是谁,想要充分地解释艺术及其在我们生命中的位置,都不能躲过一个令人惊诧的事实:艺术有令我们厌倦的力量。我们生活中的其他所有东西都在缓解无聊,而它却仍然坚持着这种力量。艺术给我们机会让我们无聊至哭,生活中几乎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具有这种力量。但是艺术令我们无聊的潜能与它会令我们感动、令我们颤栗、令我们蜕变、令我们兴奋的事实并不矛盾。事实上,它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正如害怕伤心你就不能遭遇爱情,如果不能忍受寂寞和无聊得要死、恹恹欲睡,那你便无法面对艺术。艺术之所以可贵,只是因为其价值直接与它可能令我们无聊的程度成正比。

为什么会是这样?

对此问题我们手头有现成的答案。

毕竟,艺术作品是奇特的工具。也就是说,它们是不能使用的工具,一无所用。它们是一些没有实用价值的文本,或是不能展示任何特别东西的绘画。因此,它们要求我们停止做事,停止行动,停止对实用性甚至是相关性的要求。再一次,我们可将之恰当地比作哲学。哲学不会像物理学、数学或经济学那样产生积极有用的信息,让你可以拿来用于生活中这样那样的领域。在这一意义上,艺术如哲学一样毫无实用价值。邮购目录里的衣服图片告诉你可以买到哪些东西;建筑模型让你看见你可以建成什么样的房子。但是,舞台上的舞蹈?墙上的油画?它们从跳舞、展示或学习中抽离出来。它们令你突有感悟。就是说,如果你让它们这样。如果你肯暂停和变乱俗务,如果你进入那种特殊的空间,那种艺术所带来、所允许的转换状态。在此,艺术场合就如宗教场所教堂一样,在这里可以发生那么多的事,但只是因为什么都不曾真的发生:它们是让你完成自我蜕变的场所。

艺术作品是脱俗的,它们要求你与自己热衷的生活切断开来。在现实意义上这的确如此。在剧院时你当然不能像平常一样讲话、收发电子邮件,如果这样,那你就是心不在焉,你根本没有投入、欣赏、关注正在上演的内容。艺术场景与哲学场景一样,要求你抛弃俗念和执着的习惯,以枯燥为帆,乘风起航。面对艺术就要像一个孩子,你变得无助。艺术让人回归童真;艺术摧毁一切。

这是现代思想里关于艺术的一个老主题。托尼奥·克罗格

因此,如我曾说过的一样,艺术在用词上几乎自相矛盾。有着明确的功用,它的目的是打开你的开关,让你兴奋;要做到这样,它需要给你提供影像、念头、幻想和机会,以达到你想要的样子——比如性唤起。但不会令你或任何事情有所改变。

也因此,建筑——文艺复兴时期被奉为艺术之后——许多方面在艺术里感到最为尴尬,总是挣扎在纯设计的边缘,纠结于要不要顾及人类对于功能的需要、习惯和现实生活。这么想,伟大建筑师的作品里会有漏雨的屋顶和关不严的门就不足为奇了。完美的屋顶和严丝合缝的门都是品质卓越的工具,优秀的工具要求完全符合使用者事先明确的要求。但是艺术家关心的总是破坏这些,去变乱那些作为习惯和背景早已存在的东西。

一个真正的艺术大师造出的建筑不会适合居住;如果说真有艺术存在的话,不管它有什么益处,它肯定不适合用来进行自慰。

假设你不懂棒球却被带去看棒球比赛,这会是一次无聊透顶的经历。但这无聊顶多是表面的;你无聊是因为你看不懂比赛,你不懂比赛规则,不懂它的故事、它的意义,你遭遇的是别人的语言,或是别人的工作。

但是,谈及艺术——我不管是哪种艺术——并不是因为你不懂它的规则,因为根本没有什么规则。没有一种代码可以让你学会了就能坐享其成、一劳永逸地观看比赛。艺术总是把规则的地位,把游戏——故事、描绘——就该有个道理的观念揪出示众,让人去重新思考。

艺术刻意地令人无聊;或者说,它让你遭遇一种情形,这情形让无聊成为一种顺理成章的自然而然的反应。

有的艺术家将这明确地表达出来。前卫作曲家约翰·凯奇就是一个著名的例证。在垂暮之年他在哈佛大学做了一系列讲座。讲座是对几个著名音乐教本的仔细研读。这些教本被搅乱在一起,成了一些没有意义的合成文字。到了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原本几百人的观众锐减至十几人。他劝人们要去聆听,在空洞与寂静中发现音乐。这并不容易理解,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大多数理智的、思维正常的人;甚至对大多数成熟的艺术观众来说——这就像一粒太大的药丸,难以下咽。

但是,这只是一个极端的案例:只要存在艺术,它总会发挥作用。灯光暗了下来,你被困在座位上,现在那里有些什么,你必须得有所认识,如果你能做到。

大多数的艺术家,但可能不包括凯奇,都愿意更直接地去考虑你的愿望和好奇心,照顾你先是聚精会神、然后迷失焦点的自然倾向,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让你得到娱乐。但是要投入地欣赏艺术,总是,必然是,你可以想见的最为脆弱的事。

孩子们已经感到无聊了;对于年轻人这再自然不过。他们还不需要艺术;要让孩子参与艺术游戏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们,作为习惯的生物,被束缚于这样一种生活中,其组织机制与基本原理之复杂,远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理解;我们真正需要它。或者,我们可以学会需要它,我们可以通过学习知道它的意义。艺术品,虽然乍看上去总是高冷孤僻、隐晦难懂,但它确是与我们的对话,与我们已知的或自以为已知的,与我们期待的或自以为期待的,与我们关心的或自以为关心的东西的对话。

舞蹈家乔纳森·布罗斯说道,艺术家与观众之间有着一种隐而不露的契约关系:观众一路玩下去,艺术家提供完成转换所需要的线索和材料。给观众讲一些他们无法领会其妙处的段子毫无乐趣可言,因此,必须要有对话,要有你予我取。

这一构想完全正确,但是我们不能忽视的是,正如我们不能把评价、理解或聚焦艺术作品的规范、规则或方法看作理所当然一样,我们也不能想当然地去论定艺术的成败。枯燥是一个陷阱,但它是一个必要的陷阱,恰如你可能会输掉比赛一样。但比赛不会失败,因为不可能所有的人都是输家。一个评论家有理由宣布一件艺术品枯燥无聊,但这顶多只是解释这件作品有何不足的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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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我们的文化里还有一个地方枯燥盛行:教育。被困在讲堂或教室里,被迫跟随或迫使自己努力去跟随老师的步调与节奏,学生们常常发现自己被置于一种痛苦的无聊状态。

我认为,老师与艺术家都在冒同样的风险,这并非偶然。老师毕竟也是演员,如果他们认真对待自己的职责,他们实是在从事与艺术一样的活动。教师不仅仅是要汇报已知的内容,不只是知识的传播者;他们更像是助产师,要帮助生产知识。为把知识带到世界,他们要使尽浑身解数,想尽一切可能的方法。

枯燥在课堂上可不受欢迎。对此,谁敢提出挑战?但认为枯燥是有效教学的天敌那就错了;认为教师就应当作为娱乐者寓教于乐更是非常错误的!让学生享受教学过程不是衡量教师业绩的标准。学生需要按下“打开”开关,学生需要忍受寂寞和艰涩的过渡,由此使他们激活自己,承担获得领悟的本分。

顺着这一思路继续实是超出了我的预期。教师毕竟不是艺术家,即便在此方面教师展现了与艺术工作非常重要的亲缘关系。但我想就此话题充分表达我的观点,以使大家看到我们的文化在面对枯燥时表现出的焦虑。我们期望学习、领悟、成长都应当是直截了当、一帆风顺的,这一期望高度可疑。学无定法,评价一个老师的绩效也没有一种事先认定的衡量标准。因此,回到艺术,对于艺术与娱乐有何关系,根本没有什么硬性要求。

艺术家不是娱乐者,恰如舞蹈家不是舞者,画家不只是要给你画些什么一样。

乍看上去,这给流行音乐和电影提出了一个大问题。毕竟,这些都是市场的产物,在此,它们的成功或失败确如一样,要与取悦或迎合受众的程度密切相关。现在还抱着柏拉图的观点,或是赞成现代学家克莱门特·格林伯格或泰奥德·阿多诺的观点——认为有一种东西叫作纯艺术,艺术与娱乐是分裂的;艺术若是取悦大众,迎合世俗的口味就算不上是艺术——实在是不合时宜的,可以说是太过时了。

第10章中我将再回头探讨流行艺术——重点讨论流行音乐。

我认同纽约画廊主杰弗里·戴奇的观点:时尚、摇滚、涂鸦、街头艺术,现在这些都与艺术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有至关重要的联系。但是,为什么会是这样,它们怎样做到了这样,对我们、对艺术这都是一个问题。因为一种不够艰涩深奥的艺术,一种不穿隐形衣的艺术,一种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领会的艺术,一种对抗枯燥与不快的艺术似乎根本不能算作艺术。因为,如果艺术只是把我们的开关打开,让我们感觉良好,然后任凭我们随波逐流,无所改变,那么它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

第10章

艺术是什么?为何它对我们如此重要?关于我们自己它能告诉我们些什么?这是我们的问题。在第8章里我表示过对神经科学的怀疑,他们试图用神经科学的方法和工具来阐释艺术问题。本章里我将再次回到这一主题。之所以这样做,有两个重要原因:首先是因为,通过更好地解读神经艺术论之所以不可行,我们可以更多地了解艺术及其对我们的重要意义;第二个原因是,尽管神经科学对艺术的还原论研究方法有着明显的缺陷,且不见任何可谓有意义的发现和研究成果,但它却备受尊崇且颇为流行,这本身就揭示出在我们的文化和价值观里有些东西着实令人不安。

问题在于神经科学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并非是被科学方法所限,这点可以肯定,而是被一些并未获公认的哲学假想束缚住了。这些假想与其说是一个关于我们是什么的理论,不如说只是一个观念。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大脑,盛在血肉之躯的大缸里。或者,换一个比喻,我们就像是潜艇船员,待在一艘没有窗户的潜水艇里,在暗无天日的能量海洋中沉浮,除了舱内显示屏上呈现的东西,我们对于周围世界一无所知。

重要的是,这一模型——脑即我,身体是大脑的容器;世界,包括其他人,都是无从知晓的刺激因素,神经系统的反射来源——并非神经科学的一个发现,而是神经科学从一开始就想当然的一系列假设。它是笛卡尔的理念,只不过披上了唯物主义的外衣。

当然,并非所有的神经科学家都赞成脑即我的说法。事实上,有些学者如弗朗西斯科·瓦雷拉、安东尼奥·达马西奥等都曾努力构建一种可行的理论。我本人在认知哲学的研究,包括与伊凡·汤普森、苏珊·赫尔利、凯文·欧瑞根的合作研究,绝非要批判神经科学,而是想通过消除其内在默认的笛卡尔式假设来对它进行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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